下車之後，徒步兩公裏到達目的地，在林雋的刻意維護下，他年幼時居住的平房躲過了新農村建設如火如荼的拆遷。這個地方他始終不肯回來，說不清是不敢面對貧苦的過去，還是不想展望註定的未來。此時此境，樹木蔥蘢，他看著這間漸漸坍圮的老屋，如同望著傷痕斑駁的老城墻。

“有句古話說，由儉入奢易，由奢入儉難。”他深深地嘆了口氣，“有時候，我挺看不上現在的自己，又有時候，我自己感覺還不錯。”

曾葭圍著他打量幾圈，嘖嘖讚嘆：“難得你也會反思呀。不錯，有進步，再接再厲！”

林雋握住她的手，問：“你親自監工怎麽樣？”

曾葭尷尬地把手抽回來，有意地轉移話題：“我們現在去哪兒？”

“逛也逛得差不多了，反正我走不動。我帶你去見我一個遠方表叔，他家人很好。”

她覺得怪異，問：“你媽娘家這邊，就沒個近一點兒的親戚？”

他冷笑著勾起嘴角，說：“我媽未婚生下我和喬喬，被他們趕出了家門，逢年過節遇上，全家一起指著鼻子罵我們。等到我爸和我媽結婚了，他們一個個都變了嘴臉。哼，我媽想息事寧人，但我忍不了，我把當初他們加諸我身上的侮辱，全都如數奉還。”

曾葭突然不走了，站在他面前，一語不發，只靜靜地看著。

林雋有些心慌，又有些失望，“你……我知道，你欣賞薛簡那樣的嘛，我在你眼中一定是個陰險小人。但是平心而論，薛簡只是太被眷顧了，他遇上的都是好人，我遇上的都是壞人。”

“我沒有這樣想。我的確佩服薛簡，可是我沒有看不起你，越知道你的經歷，越發現其實我們很像，自我主義，睚眥必報，有時候明知道自己做得不對，但寧可做錯事，也不肯做好事。”

林雋完全沒想到她會這麽說。

“不過我負責任地告訴你啊，我從來不相信環境決定論。我們就是不如薛簡，初步估計回爐再造也沒用。”

林雋聽了這樣的話，真是不知道該感動還是該生氣了。

“你非得處處維護他？你不覺得你對他太在乎了嗎？”

曾葭笑問：“怎麽，吃醋啊？”見他臉色真的冷了，也不再逗他，“可是你自己數數，從我們昨天出來到現在，但凡提到薛簡，哪次不是你挑起來的？”

林雋說不過她，領著她來到表叔家，沒想到正趕上一場白事。他的一個表妹也是花一樣的年齡，水靈靈的，在鎮子上讀書。接連半年了這孩子一直不對勁，有一天回來嘴角竟帶著傷，但任憑長輩怎麽逼問也不肯說。

直到兩天前，這個十六歲的女孩終於忍受不住接連不斷的折磨和日夜纏繞的惡夢，留下一封絕筆信割腕自殺。

表嬸扒在棺材邊兒上，死活不肯放開，又哭又嚷：“這個禽獸不如的畜生，死全家的王八羔子！我要告他，往死了告他，我苦命的閨女啊！”

表叔也紅腫眼眶，不斷地安撫她，表嬸卻始終不消停，逼得他發了脾氣，破口大罵：“還嫌不夠丟人嗎？咱家祖祖輩輩沒出過這種孽障，你還有臉哭！”

這種場合，還是不要過去打擾為好。林雋聽著鄉裏四鄰的議論，和表嬸撕心裂肺的嚎啕，雖然和這個表妹沒有幾面之緣，也不禁替活著的人感到一瞬間的悲傷。

但只是一瞬間而已，他到底沒工夫浪費給無關緊要的人或事，只是挨著曾葭多了一句嘴：“你們女人，一定要勇於用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。”說完他自己都覺得酸得慌。

曾葭似乎失神好久，直到林雋在她眼前不耐煩地揮手。她於是回過神來發表自己的看法：“我覺得不是法律的問題。”

“願聞其詳。”

“如果報案了，你們男人往往會說，蒼蠅不叮無縫的蛋，一個巴掌拍不響。”

他做了個停的手勢，打斷她：“什麽叫你們男人？我在你眼裏是這種人？”

她故作驚訝：“難道是你們女人？”

“……”

“好吧，再說，你發現沒有，我們女人有個毛病，非得通過另一個女人的殘缺反襯自己的美好。你聽剛才那些婦女的議論，像不像指著受害者說：看哪，我和她不一樣，我是純潔的，我是完美的，我是自尊自愛的。當然，我說的是部分女性。”她停了一會兒，接著說，“而且我想，最重要的是……”

“你覺得是什麽？”

“不願意說出來。”她目光定定地投向好遠，“當成什麽都沒發生，自己逐漸也把它忘了。這樣就可以正常地去愛，去生活……雖然這樣的人實在是太懦弱了。”

兩人越聊越深，氣氛漸漸低沈起來。林雋歪著頭想了半天，皺眉道：“要是你呢？你怎麽辦？”

曾葭深吸了一口氣：“我當然是不告啦，一來會讓愛我的人難過，二來，誰知道法院會怎麽量刑，不如閹了他，來個終身無期徒刑，還啞巴吃黃連，什麽也不能說。”

“你呀，站著說話不腰疼。”

曾葭找了塊石頭坐下，說：“我十八歲的時候，被人給侮辱了，不止一個人。我真的沒告他們，可惜，當時只顧著逃命了，沒來得及報仇。”

兩人有過□□情，曾葭雖然沒有知覺，林雋卻全程很清醒、很專註。因此，他一早知道曾葭有過別的男人，雖然不甘但也不怒，都是現代成年人，有些事情不好較真。

然而，每每回憶那一夜的場景，要說不嫉妒她曾經的男人，是不可能的。萬萬沒有想到，他心中一直芥蒂的居然是一夥暴徒。而她，雲淡風輕地說起過去的遭遇，像講述倫理劇女主角的故事。

他聲音抖得厲害：“你總是做噩夢，難道是因為這件事？”

“也不全是，不過絕大多數是。”

他撲過去，把她圈在懷裏，說：“曾葭，我想和你結婚。”

這是曾葭第一次坦承當年的經歷，即便在知情的岑瀟面前，她也只字不肯提。娃娃，薛簡，何萘，每個人都一再地質問她是否有難言之隱，她一度被他們逼得想發火。

知道是難言之隱，為什麽非得問呢？

“我和你說這個，是想讓你知難而退，我不是你看到的那麽好。不過如果你非得在我這棵樹上吊死，就當我是提前給你打預防針了，不然將來萬一被別有用心的人告訴你，準是一出狗血電視劇。”

林雋大喜過望，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我們都再好好考慮考慮，非但我考慮你，你也重新考慮我吧。”

說完這話，兩人又像沒事人似的，繞著村子山上山下、水邊橋頭，林雋一直說，曾葭一直聽。

第二天的晌午，他們才回到林家，此時一家人剛吃完午飯，保姆正麻利地收拾桌子。

他們二人還沒開口，薛簡就說：“據我所知，你請了兩天的假，能給我解釋一下多出來的半天是怎麽回事嗎？”

林雋心情格外好，樂得擠兌他：“我的日程什麽時候要向你匯報了。”

“問你了嗎？”薛簡看也沒看他，在曾葭面前用力敲了兩下桌子，“跟你說話呢！”

“昨晚沒趕上末班車。而且，今天是周末，我也不算拖假……”

“周末就不興加班嘛？你起碼打個電話說一聲啊！”

“行了，老二，你非得和人過不去是不是？”林父不輕不重地斥責他幾句，讓林雋和曾葭坐下，“不過，你們也記住，下次遇到特殊情況，打電話報個平安。”

薛簡冷笑，“人家哪裏顧得上？”

“我說你……”

冉夕看了看父子兩人，眉頭皺得厲害，勸道：“幹爹，他就這脾氣，您是知道的。”她嗔了薛簡一眼，突然說，“對了，你們知道嗎？許懐回國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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